《資治通鑒》記載，唐僖宗乾符二年（公元875年）的秋天，大批蝗蟲自東而西，向著長安飛襲而來，蝗群遮天蔽日，所過之處一片赤地。京兆尹，也就是首都市長楊知至，上了一本，奏稱：“這次蝗災(zāi)波及全國，托皇上的恩庇，獨(dú)我們京畿一帶，蝗蟲雖然也飛來了，可它們不吃莊稼，一只只都抱著荊棘死掉了?！痹诔拇蟪悸労?，互相為之祝賀。
這是一個很滑稽的額手相慶的場面：第一，蝗蟲已把大半個中國一掃而光，顆粒無收，哭都來不及，何賀之有？第二，蝗蟲抱樹而死，純系一派胡言，稍有良知者，皆能明辨其誣妄。然而臣下還為皇上的洪福齊天在宮闕殿堂之上山呼萬歲，那就更為荒唐。盡管進(jìn)奏的楊知至，慶賀的眾大臣，都曉得這是一個彌天大謊，但說謊者、助謊者有恃無恐的一個根本原因，乃是僖宗信謊。唐到僖宗朝，已經(jīng)是衰敗的末世?；实坌枰圃斐鲆慌纱蠛眯蝿?，于是，這種當(dāng)面撒謊的腐敗現(xiàn)象，也就不足為奇了。
給《資治通鑒》作注的胡三省，注到這里，回顧唐代的歷史說：“楊國忠以霖雨不害稼，韓晃以霖雨不敗鹽，今楊知至以蝗不食稼抱荊棘而死，唐之臣以蒙蔽人主而成習(xí)，其來久矣！”
在唐代歷朝大臣中，若要評選出一名說謊冠軍的話，非德宗朝的裴延齡莫屬。此人撒起謊來，真是風(fēng)云變色，天昏地暗。其離譜，其沒邊沒沿，其瞎說八道的程度，令人張口結(jié)舌。而他臉不紅，心不跳，簡直不知道人間還有羞恥二字。相比之下，楊知至就數(shù)不上了。德宗貞元九年（公元793年），“京城西污濕地生蘆葦數(shù)畝”， 裴延齡奏稱“長安、咸陽有陂澤數(shù)百頃，可牧廄馬”。 德宗信以為真，還挺當(dāng)回事，派有司到那里去閱視?；貋硪粎R報，哪里能放養(yǎng)牧馬？純系天方夜譚，根本沒有這回事。本是該追究他欺君之罪的，可是德宗不了了之。
有說謊者，必有信謊者。唯其有信謊者，說謊者才得售其奸，若無信謊者，說謊者沒有市場，謊言也就寢息?？墒堑伦诨实坌胖e，需要謊，這種供求關(guān)系，決定了裴延齡在他的位置上得其所哉，誰也奈何不了他。德宗貞元十年（公元794年），“上欲修神龍寺，須五十尺松，不可得。延齡曰：‘臣近見同州一谷，木數(shù)千株，皆可八十尺?！显唬骸_元、天寶間，求美材于近畿猶不可得，今安得有之？’對曰：‘天生珍材，固待圣君乃出，開元、天寶，何從得之？’”
這個德宗，至少還知道同州，即今之大荔縣，離長安不遠(yuǎn)，屬京畿之地，從他曾祖玄宗那一輩，就難以采伐到巨材來蓋宮殿，所以表示不信，說明他還不能算最糟的庸君。然而，既被裴延齡那張拍馬溜須的嘴巴捧成圣君，對森林好像豆芽菜似的一夜之間就能長成棟梁之材的謊話，竟也就不加置疑了。
同一年，這位說謊冠軍又上奏一本：“左藏庫司多有失落，近因檢閱使置簿書，乃于糞土之中得銀十三萬兩，其匹段雜貨百萬有余。此皆已棄之物，即是羨余，悉應(yīng)移入雜庫以供別敕支用?！焙∽⒃疲骸捌ザ坞s貨，使在糞土之中，已應(yīng)腐爛不可用，雖甚愚之人亦知其妄誕也。德宗不加之罪，延齡復(fù)何所忌憚乎！”
大臣“蒙蔽人主，其來久矣”，也不光是唐朝才有的現(xiàn)象，在此之前，在此之后，都是不絕如縷的。德宗朝的賢相陸贄，曾經(jīng)上奏說：“流俗之弊，多徇諂諛，揣所悅意則侈其言，度所惡聞則小其事，制備失所，恒病于斯?！币驗榇蟛糠只实鄣亩?，都患有偏聽癥，比較喜歡聽順悅己意的話。所以，報喜不報憂，便成了帝王周圍的人的職業(yè)習(xí)慣。說謊，不但是家常便飯，而且成了這些人的生存手段。不報憂，但憂實(shí)際存在著，怎么辦？就要想方設(shè)法地掩飾、隱瞞，于是，只有靠撒謊來蒙蔽皇上。要報喜，卻無喜可報，怎么辦？就不得不編喜、造喜，制造假象來哄騙主子，一句話，還是要靠謊言。所以，一位西哲說：“宮廷是謊言的黑暗淵藪?！边@是一點(diǎn)也不錯的。
陸贄上書德宗，說裴延齡是“誕妄小人……移東就西，便為課績，取此適彼，遂號羨余，愚弄朝廷，有同兒戲”，認(rèn)為這種說謊之人萬不可用，“用之交駭物聽”。德宗的耳朵，和其他許多皇帝一樣，嚴(yán)重地偏聽偏信，自然聽不進(jìn)去這番忠言，將陸贄逐出長安，貶往遠(yuǎn)州。等到德宗駕崩，順宗接位，才想起把他召回，可是他已經(jīng)病入膏肓，不久即卒于任所。
而被保護(hù)傘罩著的，集吹牛撒謊、胡說八道、恬不知恥、混賬無賴于一身的裴延齡，照舊當(dāng)他的官，撒他的謊，拍他的馬，優(yōu)哉游哉?！绊樵幾H，皆眾所不敢言亦未嘗聞?wù)?，延齡處之不疑。上亦頗知其誕妄，但以其好詆毀人，冀聞外事，故親厚之”。
歷史從來都把說謊者綁在恥辱柱上，但對那些相信謊言，需要謊言，還為無恥之徒、卑鄙小人提供孳生土壤的統(tǒng)治者，正義之劍總是很少刺及。要沒有唐德宗的信謊，會有裴延齡的說謊嗎？從這個意義上看，那些握有權(quán)柄的信謊者，才是真正應(yīng)該糞除的害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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陸贄（754年～805年），嘉興（今屬浙江）人，字敬輿，唐代政治家。貞元八年（792年）出任宰相，兩年后即因與裴延齡有隙，被貶充忠州（今重慶忠縣）別駕，永貞元年卒于任所，謚號宣。有《陸宣公翰苑集》24卷行世。
蘇軾則說陸贄“才本王佐，學(xué)為帝師”?！罢撋钋杏谑虑椤保爸侨缱臃慷膭t過，辯如賈誼而術(shù)不疏，上以格君心之非，下以通天下之志，使德宗盡用其言，則貞觀可得而復(fù)”。 |
